克服学术惰性:哈佛大学栗山教授访谈录
2016年5月29日至6月5日,应复旦大学历史系高晞教授的邀请,哈佛大学东亚系主任栗山茂久教授做客复旦大学,在复旦大学历史系开设了为期三天的“学术论文的写作与报告”工作坊,与复旦师生进行了深入的互动的交流。6月3日,栗山教授在复旦大学举行了一场公开的学术讲座,题目是《身体的语言:图像背后的历史》,关于此次讲座的内容,上海澎湃新闻对此有专门报道。6月4日,明德史馆记者对栗山教授进行了一次专门的学术访谈。栗山教授虽是一位享誉世界的东西方医学史研究专家,却是非常地平易近人。他举止儒雅,风度翩翩,与其座谈,令人如坐春风。
现在,我们根据对栗山教授的谈话录音,将其整理成文字,分享给读者诸君。需要说明的是,此次访谈文字稿未经栗山教授本人的审核。如有谬误,一切由采访者负其全责。
一、一般中国读者对您的学术背景了解不多,可否简单谈谈您的求学经历?我是1954年出生的,父母都是日本人,但我是在欧美接受的学校教育。我的高中时代有两年是在法国度过的,所以我的法语比中文说得还要好。1977年,我从哈佛大学本科毕业。在大学期间,我所选修的课程主要是自然科学理论方面的。我印象中最深的一门课,是一位哈佛天文学家所讲授的关于“时空运动”的课程,这门课让我对于时间、空间以及运动的观念有了深刻的印象,并影响之后看问题的思考方法。另外,我还选修了相对论、科学主义等方面的课程。这些课程与历史系的同学所接受的科学训练是不同的。在大四年级,有一位日本朋友在波士顿开了一个针灸诊所,但是他不会说英语,就聘用我当他的英语翻译,以便为客人看病。那时,这家针灸诊所的生意很不错,波士顿当地的许多白人也来治病。这一年的实习经验,让我对针灸非常地感兴趣。大学毕业之后,我回到了日本京都在一家商业出版社从事编辑工作,主要是编辑一本百科全书。此间,我在当地的一家针灸培训机构学习临床针灸技术,并获得了营业资格证书。当时,我的临床老师的把脉和针灸技术堪称一绝,是一位针灸高手!他的临床案例吸引了我对针灸魔力的浓厚兴趣。他每次会找一个学员当志愿者,由他进行把脉。他通过把脉,就可以知道你今天的身体状况如何,你的食欲如何,你的睡眠状况如何?这些都通过脉象体现出来。这些脉象与人体特定的穴位都有关联。比如,如果你的脉搏跳动比较弱,他可以针对与脉搏有关系的穴位进行扎针,然后奇迹就发生了,也就是扎针之后,你的脉搏跳动就可以加快,等等。这一切,都说明脉搏、穴位与针灸都有某种很神秘的关系。这种经历,让我对脉搏与针灸感兴趣。在日本工作两三年之后,我在1980年代初重新回到哈佛大学科学史系攻读博士学位。学位论文的题目就是研究中西医学史上的切脉问题比较。
二、 您在哈佛攻读博士学位期间,是如何撰写博士论文的?我的博士学位指导老师是一位美国人,他的研究专长是美国医学史,对于中国医学史并不了解;另外一位导师是杜维明先生。杜维明先生的专长是中国思想史,对于中国医学史也不了解。他们只能在宏观的方面进行指导,无法在具体的研究上指点迷津。我的问题意识的形成大约是由三方面因素促成的:第一是在哈佛读书期间所接受的系统的科学史学科的训练,特别是美国著名科学史家托马斯·库恩的《科学革命的结构》一书对我的治学观念产生了深刻的影响。库恩提出了著名的“范式”观念,他的这一观点启发我去思考中西医学的观念异同;第二,我大学毕业后在日本所接受的关于针灸的临床训练, 这一经历让我对中国传统医学的“脉搏”、“经络”、“穴位”等问题产生了浓厚的兴趣,想探索其中的奥秘。第三,我的跨文化身份使我对中西文化的差异特别敏感。我虽然是日本人,却在欧美接受的学校教育,长期在欧美国家生活,对东西方文化的差异感同身受。文化差异虽然是抽象的,但是当你有了具体的跨文化生活体验之后,你就能领会到文化差异的奥秘。比如,我用中文说:“我是一个日本人”,与用英语说:“I’m Japanese”,其表达的文化意味其实是不一样的。再如,你可以抽象地问我:“在美国的生活怎样?”我也可以抽象的回答你。但是,美国的生活到底如何?只有你身临其境之后,才能感受到真实的美国生活状态。跨文化的生活体验影响了我的学术问题意识的形成,使我习惯于从东西方文化比较的视角去看待医学史上的问题。由于上述因素,我将博士论文的选题确定为东西方对“切脉”的比较研究。我的博士论文撰写是独立完成的,导师的指导作用只是辅助性的。撰写的过程也是比较顺利的,并没有遇到特大的困难。
我在1986年获得哈佛大学博士学位之后,就去了美国新罕布什尔大学历史系工作(University of New Hampshire),在那里工作了两年。然后,去了埃默里大学(Emory University),在那里工作了四年。埃默里大学是一所很好的私立的研究型大学。在1994年,我回到日本京都的国际文化研究所工作(International Research Center for Japanese Studies)。在此期间,我一直在修订博士论文,最后在1999年出版了第一本专著,即《身体的语言:从中西文化看身体之谜》(The expressiveness of the body, and the divergence of Greek andChinese medicine ,New York: Zone Books, 1999)。这本书是在博士论文的基础上修订的,只是增加了更多的内容。在这本书中,我用实际的案例阐明了古代希腊医学与中国古代医学之间的差异,以及造成这种差异的因素。我特别强调,人们的“身体认知”与“个人认知”之间存在密不可分的关系,以及“自我认知”与“时空经验”之间存在相互的影响。
2005年,我离开日本京都,回到母校哈佛大学东亚系任教,直至今日。 我先后在四家单位工作过,最喜欢的还是日本京都的研究生活。在京都,只是纯粹地从事研究工作,不用教书,这种生活是很悠闲惬意的。但就工作环境而言,哈佛大学当然是最好的,他的学术平台更具有世界性。哈佛大学的学生都是多才多艺的,聪明好学的。哈佛的学生非常地自信,都是雄心勃勃的。很多人的理想就是希望将来能当上美国的总统,或是从事医生职业,但很少有人愿意从事学术研究工作。这一点,与芝加哥大学的学生很不同。芝加哥大学的学生都想当学者,不像哈佛的学生这样有浓厚的政治兴趣。
四、作为世界一流的学府,我们很想知道哈佛大学的具体教学培养情况如何?我想每一个教授的教学方法都是不一样的。我只能就个人的教学经验简单谈谈。比如关于培养大学生写论文的事情。针对大学低年级学生,我通常采取循序渐渐的训练方式。最初设定一个命题作文,将他们的论文字数限制在200字左右。可以想象,每一个学生文章开头的第一句话都是不一样的,但肯定有好坏之分。我就让他们相互传阅自己的文章,让他们比较全班同学中谁的文章第一句写的最好?这样一个比较的过程,就可以让学生领略写好文章的奥妙之处所在。对于初学者而言,要培养他们的论文写作能力,我认为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就是划定他们的写作框架。这就好比一个建筑工人,他必须根据一个建筑设计蓝图才能从事建筑施工。如果没有设计蓝图,他会茫然无措,不知从何处下手。论文写作的训练,其实也是这个道理。
在课堂教学上,身体语言的运用是非常重要的。而我们一般教学则偏重于“说话”,而忽略了身体语言的信息传递功能。美国有一位学者做过一个试验。他发现,人们通过过“说话”所传递给受众的有效信息其实只有10%左右,而通过身体语言传递的有效信息可以达到70%左右。我在教学时,非常强调对“声音”和“眼神”的运用。就是说,你在上课时,你的“声音”要足够地响亮,要保证教室里所有的人都能够听清楚;其次,要让你的“目光”关注到所有在场的同学,让他们有被重视的感觉。我还经常请一些自愿者参与课堂教学活动,这样可以激发同学们的兴趣,活跃课堂氛围,营造一个良好的“情感共同体”。
五、学术研究最大的问题就是如何提出有价值的问题意识?在这方面,您有何良策?如何寻找一个好的问题意识,这是所有学者都要面临的问题,不仅仅是研究生们所要考虑的。科研工作中最大的困惑往往就是问题意识的困乏。照我看来,一个文章有没有良好的问题意识是区分其优劣的最重要的标准。如果一篇文章仅仅告诉我发生了什么,这只是提供了一个“信息”而已,它的学术价值自然是不高的。好的研究文章不仅告诉人们一个“新信息”,还应给人新的“学术启发”,给人一个开启未来学术研究的“新图景”。虽然良好的问题意识的培育是一言难尽的,但还是有法可循的。依据我的切身研究经验,我认为“自我设问”是非常好的办法。就是你写好一篇文章的初稿之后,你应该进行“自我设问”,然后“自我答辩”。这个自我答辩的过程,不是在心中默念,而是要形成文字,在规定的时间内(比如三分钟),大声说出来,提出解答。
在这样一个高度浓缩的时间内,你的灵感就会被“逼”出来,从而能够深化你的研究,将你的问题思考引向深入。其次,应该经常和“外行”的专家或听众多多交流。比如在一个公开的学术报告会上,一个外行人士对你的研究提出了许多疑问,这些疑问可能不是很“专业”,但是“他山之石,可以攻玉”,这些“外行的问题”会提醒你看到自身研究的局限性。当你认识到这种局限性之后,你的学术研究的“危机时刻”就来临了,这种“危机时刻”就给你的问题思考带来了“转机”。
最后,在历史研究中,研究者应该对“朝代意识”或者“历史的时间观念”保持高度的敏感性,因为“历史转折”、“历史变化”往往就发生在“朝代鼎革”之际,这历史的“转折”处就蕴藏着学术研究的价值。以我从事的中国医学史而言,我在研究中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。就是在汉代出现了“虚”的医学观念,到宋代出现了“火”的观念,而到了晚清则出现了“神经”观念。这三种“医学观念”为何分别出现在这三个不同的历史时期,是什么因素造成了这种观念的出现?这些观念的出现对中国医学的发展都造成了深远的影响。但是,迄今为止,我们对三种医学观念的成因都缺乏深入的研究。
研究者问题意识的匮乏,往往与他们固有的“学术惰性”有关。一个成熟的学者一旦形成了自己的研究套路,他的学术惰性也就出现了。这种学术惰性就限制了他的学术创新能力。而要有所超越,必须意识到这种学术惰性的存在。而要克服自身的学术惰性,就应该放开眼界,不能故步自封,要虚心接纳新的学术理念、新的学术方法。六、 请您谈谈未来学术发展的走向,或者说哪些学科问题研究有可能成为“显学”,并引领未来的学术研究潮流?我认为,未来最有发展潜力的学科当属“传播学”。现在是新媒体时代,自媒体改变了以往 的传播方式,正在改变这个世界。比如,微信在中国就非常地盛行,微信正在对中国人的生活方式、交往方式、消费观念等造成深刻的影响。以往的传播观念无法解释现在自媒体时代的传播问题。随着自媒体的出现,传统的话语权势结构正在被“分解”。
在古代社会,只要你拥有了“贵族”身份就可以发挥社会影响力;在近代社会,你拥有“财富”,你也可以发挥影响力;但是在自媒体时代,你只要拥有众多的“听众”,你就拥有社会影响力。比如,如果一个人虽然身份普通,但他若拥有“一百万听众”,他的社会影响力就可以超越一个名牌大学的教授。在自媒体时代,普通人都可以“发声”,话语权不再垄断在少数人手中。如何在这样一个信息多元化的时代,最大限度地获取别人的“关注”,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。(编辑 高山)